三、副歌
「奇怪?哼……就是习惯吧。」他耸了耸肩,一边回想一边随口说着:「他当初也没预料能做到这种程度,本来我看他打游戏顶多算兴趣,后来网路上兴起直播的风潮,他才想说乾脆创一个频道来玩玩。那段期间酷力也没干嘛,纯粹玩着游戏、与观眾间话家常,不知不觉粉丝就破万了,可是他也没觉得怎样,我跟他说:『你的频道做得不错,未来考虑当全职好了』,他还回答我:『不可能啦,那只是弄好玩的,我没那么厉害』,甚至以前有观眾说他操作不好,酷力不但无所谓还会笑着自嘲。直到去年他被一个大咖实况主邀请合作,粉丝一下子涨到20万,那不就爽翻了,整个身价都不一样了,他变得特别有自信,生活重心全放在经营频道上,这下子原先很多不在意的小事都得开始计较。而当时他的观看数多了自然会骄傲起来,对待任何事情的标准也提高许多,希望拥有最好的、合乎心意的,嫌弃那些看不顺眼的,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习惯,这很正常,取得成就的人往往会有这种变化。」
「你平常会看他的直播吗?」
「他刚起步时我会去支持,但我其实对那类东西没兴趣。你可以想成那就是别人的工作,除非他特地来找我聊,否则我也不会在意。」
「最近一次去看是多久之前?」
「你这样说,我才想到真的好一阵子没看过了。升大学后我忙着打工,假日还得到朋友经营的服饰店帮忙,上一次看大概在半年以前了。」
「我问到目前为止,你们六个人当中没有一个真正会关注他的频道。」
「确实是这样,不过这又代表什么?」
「这不符合我的推测,代表凶手没有对我说实话,而他也对所有人隐瞒了这件事。」
「哇喔,我可没说谎。还有,我听说你叫我们来是为了找到弄坏手机的凶手,怎么都在问一堆无关的事情?」
「你有什么想法?」
「这很简单,凶手肯定和酷力有仇才会摔烂他的东西。虽然我不愿意相信,但派对里没其他人认识他,嫌疑最大的只能是我们几个。」
「这点我跟你的观点一致。」
「当然,你早就这么想了,问题在于就是没有证据。不然你看,我已经是最后一个人了,你找到谁是凶手了吗?还是没找到吧。」仲修自得其乐的呵呵笑着,「刚才我听你讲话就知道了,你都在乱问一些不重要的东西,酷力的频道和他自己的手机根本是两码子事,因为你毫无头绪才会试着瞎猜每个要素的关联性,例如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会看酷力的直播,代表他与眾不同所以是凶手,你自己想想这推论有没有逻辑?我的意思是,你现在的思路是错的、没有用的,不必纠结在没意义的细节了,你再怎么东拼西凑也凑不出个结果来。」
森平冷眼看着他,语调没一丝起伏:「细节就像关键的齿轮,我不认为没有意义。」
「你别生气,我的目的不是要批评你。我会说这些话是因为我也尝试过了,就在我被叫来这里之前,等待的时间我可没间着。」
他收起笑容,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后,再次前倾并压低声音:「森平,你听我说,我知道你们的处境,你们是因为酷力喝醉酒闹场才不得已被牵扯进来。关于这件事,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帮你们解决困境,而且也能给酷力一个满意的交代。」
他这么说让人始料未及,不过森平并未动摇,淡漠的俯瞰着对方。仲修说:「你相信我,我现在就说出我怀疑的人是谁,你问了所有人只有我愿意回答这题吧。」
森平礼貌的点头,回到他习惯用手指抵着下巴的姿势,「我可以听一听你的看法。」
「很好,我教你怎么做。」仲修谨慎的观察厨房门口,音量也调降到只剩气音:「晚点谈话结束后,你就这样对酷力讲:砸坏手机的人是哲勛。当时他和羽熙吵完架之后衝到二楼,原本打算直接对他动手,可是又担心后果太严重所以犹豫不决,这时他刚好看见床边放着酷力的新手机,为了洩愤就将它砸坏并藏到床底下。后来羽熙追上去时,其实她没有看到床头柜上放着手机,那是事件发生后她猜到哲勛可能是凶手,为了包庇男友才说的谎话,这是唯一最有可能也最合理的解释。至于后续的事情你不用担心,我会去劝酷力这次看在朋友的情面上不要跟哲勛计较,手机坏了再买就好,以后自己也收敛点不要激怒人家,这样一来皆大欢喜,既能解决问题又不会伤害大家的感情。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?」
森平静静的听完,「我明白你是出于好意,我感谢这一点。」
「不用客气,刚才我教你说的有听懂吗?不确定的话要不要再复习一遍?」
「我倾向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,剩下的我会自己看着办。」
仲修满脸不解的搔抓着肚子,「好吧,你还有什么问题?」
「我想知道以往酷力追求女生通常是用什么方法?比如会不会送她们昂贵的礼物?」
「嗯,他会。」对方颇为赞同的点头,停顿几秒又补充一句:「他知道女生喜欢什么。」
「还有没有其他方式?尤其是追求现任女友的那段期间?」
「唔……送礼物、照三餐问候、请她吃好料的、带她出去旅行……差不多这类事情,都是一些常见的方法,追女生不就是那样。」
「柯芯婷戴的那款『手鍊』,我刚才上该品牌的官网快速查询了一下,两条加起来要价超过十四万新台币。」
「那款年初就出了,他不是最近买的,已经是前阵子的事了。」
「平均起来,加上去吃高级餐厅和旅游的费用,酷力每个月光是娱乐花费就将近十万元,依现况他的收入有这么可观吗?」
仲修笑着移开目光,习惯性的咬起拇指指甲,然后用中指抠着指肉,回答没有耽搁太久,「他没那么笨,做直播赚了一大笔钱全部花掉,他也有拿一部分存款去做其他投资。那些项目都是他自己研究的,我不清楚细节,可是听说赚了不少钱。」
「投资是从何时开始?」
「我不太记得,好像是七月还八月那时候吧。」
「投资的项目里面,有没有包含去玩博弈游戏?」
「你说什么?」
「有或是没有?」
「你一定是在开玩笑。」仲修的两手压着大腿,有种坐不住的趋势,「这太扯了,吓我一跳,你不要这样看着我,你的眼神让我觉得很可怕。」
「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。」
「没有、没有,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?我就说我不清楚他做了什么。」他倚靠着檯面,斜睨森平一眼,嘴角僵硬的笑着,玩笑般骂了脏话:「你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?还有、你这是从哪听来的东西,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?」
森平放下手臂,似乎无意再做思考,「谢谢你的帮忙,你可以离开了。」
「等一下、我想到了,刚刚你的问题是……」
「我的问题已经结束了,谈话到这就好,谢谢。」
胡仲修的话被硬生生打断,只能一下子闭上嘴,神情浮现不甘。他怀疑的盯着森平的脸,又故作无所谓的耸肩,起身离开了。
最后气氛的转折让我意外,从我写下的记录中或许看不出来,两人对谈的节奏其实越加紧凑,彷彿每道提问都紧追着上个答案,我还来不及反应一切就结束了。
「你刚才说什么?」
「博弈游戏又称线上赌场,通常玩家会透过储值游戏里的虚拟币来进行各项赌博,赚到的虚拟币虽然游戏内规定不能兑换成现金,但能够用来跟游戏之外一种叫做『币商』的人员或机构做买卖交易,交易内容即是变相的让玩家得以兑现。有些游戏公司会自行投资币商,有些则表面上无关却默许币商的存在,他们依靠这方式避开法律对于赌博罪的定义,得以不违法的正常营运,因此这类產业直到今日仍相当兴盛。」
我明瞭的应和一声,「你这样说我有印象了,我们上网时经常看到相关广告,那些普遍被称作『线上娱乐城』,种类多到数都数不清。据说一个全台规模最大的博弈网站,来自海内外的会员数就有高达百万人次,的确是非常庞大的產业。」
「我之所以联想到这点,原因是近年来为了吸引更多玩家,许多赌博网站的代理商会去找网红或直播主代言,让他们实况线上游玩的过程,而当中有些网站实质上真是专门诈骗和洗钱的黑网,因此你在新闻中不时能见警方成功查缉并破获的案例。如你所说,博弈游戏在生活中无处不见,加上该產业惯用的手法让直播主更容易与其接触,假如酷力想在短期内赚取大量金钱,这是一个极有可能的管道。」
「他该不会也有接业配吧?」
「你看他的频道没有此类跡象,我猜他也不至于冒险违法,否则将会赔上整个职业生涯。我的推测是他很聪明,深知当今世代网路的发展及潜能,于是我在脑中预先列了几项他可能採用的投资。刚才仲修一直想着如何含糊带过这话题,我便提问得稍微快些,也许恰好说中了心里的念头,他一时吃惊就会语无伦次。不过想要他坦承肯定没办法的,我并非专业调查员,最多只能问到这种程度了。」
「森平,你打算怎么办?」
「什么怎么办?」他拿起一块巧克力饼乾,把最后一块奶油的连同盒子推给我,「所有人都见过面了,来找出凶手是谁吧。」
「我记得你说要解释自己的推论,听完我就会豁然开朗。」
「这是对的,但你只听我讲效果也不大,首先确认一项必要的资讯比较好。」他抬头望向门口,「少谦,你来了,我还得请你帮忙,麻烦帮我把廖哲勛带过来。易煇,我要提前告诉你,待会我有可能必须耍一点小手段,方式并不高明,可是为了尽快达成目的这样才能节省时间。」
我们的朋友相当可靠,每次都二话不说按照森平的指示行事,如同他先前承诺会尽力帮助,过程能如此顺利都是多亏他的功劳。
廖哲勛的双颊泛红,看起来微醺,态度比起原本更不耐烦,始终凶狠的拧着眉头,宛如随时要释放怒火,好在他自己又深呼吸了一口才坐下来。
「怎么又有问题了?别说你真的觉得我是凶手,不管你掰了哪种理由我都不会对你客气。」
「你骗了我。」
「什么?」
「你在二楼的房间里不是什么都没做,希望你这次诚实回答我的问题。」
对方感到荒谬的笑了,然而不知为何,目光有意的偏移,「我听不懂,你的意思是我在那里砸坏了手机吗?」
「你没有砸坏,你偷看了他的手机。」
「这就是你掰出来的理由?」
「这不是我的猜测,」森平镇定的说:「这是你女友告诉我的。」
话刚出口,哲勛浑身立刻僵硬一瞬,睁大的双眼变得截然不同,满脸不敢置信。
「她在进房之前看见你慌张的把手机放回柜子上,当时她虽然起疑,但没有追问下去。」
「那是误会……」
「你曾经说如果有误会,就要拿出证明来澄清。羽熙说你在吵架时威胁要教训对方,但她也认为以你的个性不可能动手,同时她还提过你之前很在意她跟朋友聊天的讯息。我相信你本质上仍是坚守理性的人,你希望留下她,因此不敢真的撕破脸或做太出格的事情,你比较可能暗中有些念头,并计画着等逼不得已就要实行。可惜今天结果却不如预期,你只好匆忙放弃,再假装没事的离开房间。」
廖哲勛先前散发的凶狠一扫而空,他的面部五官僵硬、嘴唇紧抿,最后低着头开口:「我没有看。我试过要看,但没有成功,我输入的密码解锁不了。那是我礼拜二在学校跟他们吃饭时偶然瞥到一眼记下的,所以我应该看错了,总之我没有成功。」
「你知道手机的锁定萤幕长什么样子吗?」
「我好像……没特别注意,那时他的新机刚拿到第二天,印象中是原厂初始的背景,今天看换成了一张风景照。」
「谢谢,这样就够了,我不会再打扰你了。」
那人望着他平静的脸,似乎在反覆确认自己是否真的没事,接着便带着复杂的神情离去。
这时我突然明白过来,森平的思路是对的,他一直都知道方向且明确的进行着。尤其我们整场调查的重点几乎全放在「如何找到证据」的癥结点上,而这就是证据,现在获得的正是能够帮助破案的关键证据。
当案件的全貌浮现了大半,我忍不住沉浸在惊讶的氛围里,没想到森平做了一件让我更诧异的事——他脱下了自己的围巾。
厚重的围巾被对折两次,他安放于桌面,显得纤瘦不少的背影偏头看我。
「易煇,之前我们上楼探查时,你还记得我怎么推论案件的起因吗?」他解释道:「我说,犯人与受害者是在派对上发生了某种衝突,导致愤恨难抑才行为失控,这段话的意思是犯案过程并非预谋,纯粹是当下衝动的决定。既然如此,一个临时起意的计画必然存在许多疏漏,他的手法会相当大胆且急迫,派对现场的混乱却正好能遮掩这些,而这也证实了对方是一个聪明人,懂得观察并利用环境来见机行事,加上他非常清楚身边每位朋友的性格,他确信所有人、包括酷力的女友都不会查看他的手机,这样就能保证计画的可行性,直到酷力醒来以前,绝不会有人发现手机早已被掉包。」
「这有可能吗?」
「我去查了相关新闻,虽然资料仅供参考,但iphone15系列在今年九月发售后,apple手机的销量成长到了477,市占率是台湾排名第一,之后的月份更持续增加到过半的529。另外,在2021年也有一项针对台湾z世代的调查显示,十八到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对于手机品牌的偏好高度集中于apple,比例达到483。综合以上数据,有两支同色又同款的iphone裸机同时出现在大学生举办的派对里,倒也不算意外。」
「天啊。那你知道凶手是谁了吗?」
「快了,最后一步就要来验证我的假设是否为真。」
「怎么做?」
「我只要坐在这里滑手机,再出去晃一下就好了。」
「这么简单?」
「理应这么简单,不然你还期望什么呢?从各方面来看,这都是一件普通到不起眼的案子,罪行既不奇特也不残忍,缺乏所有足以吸引人的要素。它跟一场完美的犯罪截然相反,没有精心设计的桥段,你便能想成很多发展其实都出于巧合,而这巧合意味着它们有些天马行空,乍看以为机率甚小,殊不知就在今晚幸运的成真。」
「我懂你的意思了,犯人的计画并不完善,因此要找到破绽去证实他的身分肯定也轻而易举。」
「是的,要我稍微自信的推测,那或许还是一块大得不可思议的漏洞。」他转身挪动椅子,忽然挑起眉毛,「待会为求谨慎,我会请少谦询问其他来宾是否有人的手机曾经遗失一段时间,至于你、我的朋友,你先到屋子外面等候,我很快就过去会合。」
「我要在哪里等你?」
「我们在大门口见面吧。你从厨房的后门出去,那会连通到后院,再沿着屋子的侧边走就能绕回前庭。」
「说得也是,那些人还待在客厅,我暂时也不想经过那里。」
我照他说的走到户外,外头依旧吹着寒风,门廊下有四位年轻人正聚在一起抽菸。我隔了段距离,无事可做的随意张望,等了三分鐘后,森平的身影同样从屋子侧边出现了。
但他没有继续过来,反而默默向我招手,像一隻神秘的猫隐入夜色中。我不明所以,用最快速度追了上去,绕过转角看见他站在这一侧空地的中央,面朝房子仰起头、并不断后退,直到快要接近米白色的外墙才停下。
「易煇,就是这里。」他用手势急忙催促,我抬头一看,他所在位置正对着的二楼有一处亮灯的房间。
「那是酷力之前休息的客房吧?」
「没错。你刚才出来时,有任何人经过这里吗?」
「这里黑的要命,没什么人会来这种地方吧。」
「因为这里是房子的背侧,除了屋内的光源基本上一片漆黑。」他放下手,很快又说:「我们只要求个估略的数字就好,从一个成人到二楼房间窗户的垂直高度是四公尺左右,假设宽相距三公尺,斜线距离就是五公尺。而一支iphone15proax的重量是221克,大约等于一瓶铝箔包装的保久乳,或者、你也可以想成是一颗棒球15倍的重量。」
我来回扫视二楼和旁人,「怎么了吗?」
「易煇,我可没忘记,你是我们高中校队最出名的王牌投手。」这是今天以来第一次,我看见森平对我露出了满意的笑容,「你就是我需要的最后一项证据,那扇窗户打开的间距约一个横放的手掌宽,你认为对普通人而言,一次就把手机投掷到窗内的难度有多高?」
「从这里把手机丢上去吗?」我愣了半晌,又仔细衡量才回答:「想要一次成功不太可能,除非臂力及准度都有认真训练过,但那不需要专业指导,一般人自己花几小时、或程度差的花一到两天练习,成功率都能大幅提升,这样一来完全不难。」
「太棒了。我们回去厨房吧,少谦应该在等我们了。」
这时我又意识到,原来他会叫我先出来也是刻意为之,毕竟亲自观察最能验证假设的真实性。我连忙跟着他回到屋内,果然少谦与他的女友已经站在流理台旁等待了。
「天啊,森平。」少谦惊讶的说:「我问到了,有人说他在吃完生日蛋糕后找不到自己的手机。当时他跟他的朋友喝醉了,一群人在房子里乱晃半天,最后才在酷力睡觉的房间里找到,而且他用的手机真的跟酷力一模一样。」
森平点头,「接下来恐怕要换个隐密的场所比较合适。你去帮我找酷力,告诉他已经得出答案了,不如就在楼上那间客房揭晓真相吧。」
「等一下,我能先知道吗?我真的很好奇凶手是谁。」
「我当然会让你知道,这是你的派对,我也是受你所託,你有权得知详细情况,最后一刻你应该要在场才对。」
「太好了,你们忙着问话的十几分鐘里,我一直担心自己错过了什么。我待会就带酷力上去。」
「谢谢。易煇,我们走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