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2章往事旧影
&esp;&esp;至今雷宋曼宁还记得,在一众商贾充满精明算计的环伺下,他为自己驱散那些鹰瞵鹗视,礼貌邀自己入座,为自己倒茶驱寒的动作。
&esp;&esp;他的手很稳,动作却缓,带着一种久经风雪、人间百态都看过的淡淡怜惜。那一刻,她觉得自己不是被同情,而是被看见。
&esp;&esp;被一个男人,以平等的、珍重的方式看见。
&esp;&esp;在战后的废墟里,那种被尊重的感觉,是绝对的奢侈。像是被他从冬日的寒风中,「捞」进了温暖的壁炉火光里………
&esp;&esp;走进正厅时,一股闷热积灰的老味道扑面而来。
&esp;&esp;木梁高悬,窗纸破裂,光从缝隙中刺落,像无数把细小的光刃,切开空气,每一寸空间,都带着旧日北京的沉默与倦意。
&esp;&esp;雷宋曼宁伸手,触到桌面那层灰。
&esp;&esp;指尖轻轻一抹,再抬眼时,眉目间多了难以捉摸的波动。像是牵起了某段尘封太久的记忆。
&esp;&esp;或许。那是他少年时常坐的地方,或许他在这里练字,在这里念书,在这里,第一次意识到家族的衰败…一个少年面对时代潮水的无力,都被记录这方土地上。
&esp;&esp;“宋主席?”
&esp;&esp;见她久久不语,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开口:
&esp;&esp;“我们还可以带您看后院…那边以前是小姐楼,结构保存得更好些。”
&esp;&esp;她收回手,抬起下颌,嗓音比方才更低沉一些:
&esp;&esp;“不用看太多。”
&esp;&esp;“我不是来挑房子的。”
&esp;&esp;她的语气平静,却透着森然。工作人员愣住,在等她的下一句:
&esp;&esp;“我来是——”
&esp;&esp;“——带一个故人回家。”
&esp;&esp;她顿住,像压住胸腔某处极深的刺痛,眼神却稳得毫无破绽。她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,被热风压在喉间。
&esp;&esp;他祖上失去的,他为自己牺牲过的…现在都由她来替他守住。
&esp;&esp;烈阳把天烧得发白,院落外忽地传来三两声自行车铃响,搅碎了这处王府院子的沉默。工作人员见她靠近廊柱,连忙上前提醒:
&esp;&esp;“宋主席,您千万别走太快,这宅子年头久了,台阶和砖都松,小心摔着——”
&esp;&esp;话还没说完,雷宋曼宁忽然仰起头,看着院门方向。
&esp;&esp;阳光刺白,风热烫,她却忽然觉得一阵发冷。那冷意不是来自天气,而是来自心里某处反射性的抽痛——
&esp;&esp;就像有人从身后轻轻唤了她一声:
&esp;&esp;“曼宁,你回来了。”
&esp;&esp;可是没人。
&esp;&esp;院子静得,像是被烈日晒干的旧墓。
&esp;&esp;她稳了稳呼吸,却仅仅两秒,胸腔那熟悉的隐疾便开始抽紧,热气反而让她呼吸更痛。抬眼时,再恋恋不舍地环顾这座院落。
&esp;&esp;这里,本该是他的。如今却只剩她一人来替他踏进门槛。她缓慢吸一口热气,像把所有寂苦都压下:
&esp;&esp;“我后天就飞回香港,你们把这院子先按我给的方案封存。不要动太多,也不要让媒体进来拍。”
&esp;&esp;“至于采访,明天一早安排在我住的酒店,时间不要拖。”
&esp;&esp;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,像始终没有被心底的情绪波及过。工作人员得以应允,只顾连连点头:
&esp;&esp;“明白!明白!”
&esp;&esp;“宋主席放心,咱们现在对港澳同胞合作可是特别上心!指定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!”
&esp;&esp;风从院外吹来,卷起浮尘。
&esp;&esp;当她转身要离开时,阳光从窗棂残角照在她的侧脸。那张能镇住整个会议厅的脸,此刻淡得像一幅被烈日晒褪色的油画。
&esp;&esp;她步伐极稳,却越来越慢,像是每退一步,都在与某种顽疾作战。就在踏出影壁的一瞬,胸口又抽疼了一下。
&esp;&esp;但女人步伐端正,像什么都未发生。
&esp;&esp;助理急忙跟上,撑出伞,给她挡住刺人的阳光。
&esp;&esp;王府旧宅的大门再次闭合,随一阵“嘎吱”声重重严丝合缝,像是替某段因果与亡魂贴上了新的封条。
&esp;&esp;七月一日的北京,热得像一块被炉火烤得通红的铁。
&esp;&esp;互益集团与京国工贸的环保纺织合作,已经敲定得七七八八,部委那边也给了口风,只等雷宋曼宁回港开记者会。下午提前处理完基金会的公函后,她便匆匆返回酒店。
&esp;&esp;房间冷气开到最强,但仍带着干意,女人刚推门入内,助理便轻手轻脚走进来。对方不敢惊扰她,却还是不得不在三步之外停下。
&esp;&esp;“&esp;ancy……”
&esp;&esp;“明日北京飞香港的航班全部延误,部分已经取消,香港那边…暴雨警告升级,极可能今晚挂八号风球。”
&esp;&esp;听罢,女人摘下墨镜,眉峰轻轻收起:
&esp;&esp;“想办法,我们不能等。”
&esp;&esp;助理不敢劝,只把已经准备好的行程表递上。雷宋曼宁扫了一眼,指尖顿住在第二行:
&esp;&esp;“先飞深圳。”
&esp;&esp;见对方毫无波动的脸色,这个决定不容更改的态度。女助理心中便明白除了必须要返港完成的集团工作之外,她这样日夜兼程赶回去的原因是何故。
&esp;&esp;航班抵达深圳时,已经是七月二日凌晨一点四十。
&esp;&esp;机舱门一打开,湿热的空气混着暴雨味涌进来,像瞬间进入了另一个季节。
&esp;&esp;助理撑伞在前面跑,密集雨点砸在伞上,噼啪作响:
&esp;&esp;“主席,风急雨大,我们只有走陆路了——”
&esp;&esp;“罗湖口岸几点开?”
&esp;&esp;“早上六点半。”
&esp;&esp;“太晚了,找车。”
&esp;&esp;她的声音被雨水切成短促的片段,助理心里一紧:“夜里跨城的车不好调,而且现在外头雨太——”
&esp;&esp;话还未讲完,雷宋曼宁已经朝出口走去。她不是鲁莽的人,她只是心里有一个绝不能推迟的时间点,所有的风雨,都阻挡不了她。
&esp;&esp;凌晨两点十五分,大雨仍没有停。
&esp;&esp;一辆丰田皇冠停在机场外的长廊,司机是基金会在深圳的联系人,得到消息后连夜赶来。
&esp;&esp;车门刚关上,助理便递上保温杯:
&esp;&esp;“&esp;ancy,你一路回来都没吃东西,先喝点热的———”
&esp;&esp;她摇头,看向窗外被雨水拉成线条的灯光,前头司机识得察言观色,边开边说:
&esp;&esp;“雷太,皇岗口岸那边车太多太堵,从这里到文锦渡大概一个半钟,但是路况差,不过四点会有第一批货车排队,我们提前过去就没问题。”
&esp;&esp;雷宋曼宁点头,知道因为自己的执念为难了手下人,心中也感到抱歉:
&esp;&esp;“好。保持安全情况下,尽量快一点。”
&esp;&esp;“辛苦你们。”
&esp;&esp;车速不快,但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形成密集的白花,雨刷几乎跟不上节奏,高速路口行驶的每一步,都带着紧绷的力量。
&esp;&esp;助理偶尔看她一眼——
&esp;&esp;女人闭着眼,却完全没有睡意。像是在用全部力气,让自己不被某种记忆淹没。
&esp;&esp;因为她总觉得,有一双眼睛在等待她回港。
&esp;&esp;不是雷义,不是雷昱明,也不是雷耀扬。更不是那些商业、政治、家族之间的纠葛。
&esp;&esp;而是齐诗允那双…无比澄澈却令她愧怍的眼。
&esp;&esp;她曾以为,只要不说,过去种种就会被时间抚平埋葬。
&esp;&esp;俄罗斯、广州、北平、香港…那么多由战事、逃亡、生意、背叛、误会、爱情组成的过去,她关上心门,不想让任何人看。可齐晟,始终会在她心里留一个位置,就像齐家祖宅那道旧牌匾一样,斑驳得几乎看不见,却永远在她的意识里清晰徘徊。
&esp;&esp;她不是不想告诉齐诗允真相。
&esp;&esp;但有些事,不能说。说了会毁人,也毁己。
&esp;&esp;不说,则是一辈子印刻在身心里的的暗疾,她自己对抗就足矣。
&esp;&esp;一路疾驰辗转几个钟,车子过了落马洲,终于进入香港界内。触目皆是深夜被雨打得发灰的水面,雨珠击打玻璃,远处港岛的灯火被雨雾揉成一片,模糊得像一场旧梦。
&esp;&esp;她望着那片灯海,她知道在明日天亮之后,她和那个女仔会隔着时间与空间,前后脚踏入柴湾那片湿漉漉的山坡。
&esp;&esp;但她不能让齐诗允看到自己,她的爱和愧疚,都只能在风雨里自生自灭。
&esp;&esp;车头灯切开雨幕,一路驶向石澳方向。
&esp;&esp;雷宋曼宁一直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,向椅背贴合。